北岛诗歌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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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诗歌精选

北岛(1949年8月2日—),原名赵振开,“北岛”是诗人芒克给他取的笔名,也是他影响最为广泛的笔名。北岛祖籍浙江湖州,1949年生于北京。1969年当建筑工人,后在某公司工作。1970年开始写作,1978年与芒克等人创办《今天》杂志。1989年移居国外,现任教于加利福尼亚大学戴维斯分校。中国当代诗人、作家,为朦胧诗代表人物之一,是民间诗歌刊物《今天》的创办者。 曾先后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瑞典笔会文学奖、美国西部笔会中心自由写作奖、古根海姆奖等,并被选为美国艺术文学院终身荣誉院士。

著有诗集《陌生的海滩》《北岛诗选》《在天涯》《午夜歌手》,散文集《蓝房子》《午夜之门》《时间的玫瑰》《青灯》和小说《波动》,代表诗作有《回答》《一切》等,作品被译成20余种文字。代表作包括作于1976年天安门“四五运动”期间的《回答》,其中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已经成为中国新诗名句。

中华诗库:北岛诗集


《一切》 

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

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

一切语言都是重复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爱情都在心里

一切往事都在梦中

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

一切信仰都带着呻吟

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回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雨夜》

当水洼里破碎的夜晚

摇着一片新叶

象摇着自己的孩子睡去

当灯光串起雨滴

缀饰在你肩头

闪着光,又滚落在地

你说,不

口气如此坚决

可微笑却泄露了内心的秘密


低低的乌云用潮湿的手掌

揉着你的头发

揉进花的芳香和我滚烫的呼吸

路灯拉长的身影

连接着每个路口,连接着每个梦

用网捕捉着我们的欢乐之谜

以往的辛酸凝成泪水

沾湿了你的手绢

被遗忘在一个黑漆漆的门洞里


即使明天早上

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

让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笔

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

我决不会交出你

让墙壁堵住我的嘴唇吧

让铁条分割我的天空吧

只要心在跳动,就有血的潮汐

而你的微笑将印在红色的月亮上

每夜升起在我的小窗前

唤醒记忆 

  

《走吧》 

走吧,

落叶吹进深谷,

歌声却没有归宿。


走吧,

冰上的月光,

已从河面上溢出。


走吧,

眼睛望着同一片天空,

心敲击着暮色的鼓。


走吧,

我们没有失去记忆,

我们去寻找生命的湖。


走吧,

路呵路,

飘满了红罂粟。


《宣告---献给遇罗克》

也许最后的时刻到了

我没有留下遗嘱

只留下笔,给我的母亲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宁静的地平线

分开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能选择天空

决不跪在地上

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

好阻挡自由的风


从星星的弹孔里

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结局或开始——献给遇罗克》 

我,站在这里

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

为了每当太阳升起

让沉重的影子象道路

穿过整个国土


悲哀的雾

覆盖着补丁般错落的屋顶

在房子与房子之间

烟囱喷吐着灰烬般的人群

温暖从明亮的树梢吹散

逗留在贫困的烟头上

一只只疲倦的手中

升起低沉的乌云


以太阳的名义

黑暗公开地掠夺

沉默依然是东方的故事

人民在古老的壁画上

默默地永生

默默地死去


呵,我的土地

你为什么不再歌唱

难道连黄河纤夫的绳索

也象崩断的琴弦

不再发出鸣响

难道时间这面晦暗的镜子

也永远背对着你

只留下星星和浮云


我寻找着你

在一次次梦中

一个个多雾的夜里或早晨

我寻找春天和苹果树

蜜蜂牵动的一缕缕微风


我寻找海岸的潮汐

浪峰上的阳光变成的鸥群

我寻找砌在墙里的传说

你和我被遗忘的姓名


如果鲜血会使你肥沃

明天的枝头上

成熟的果实

会留下我的颜色


必须承认

在死亡白色的寒光中

我,战栗了

谁愿意做陨石

或受难者冰冷的塑像

看着不熄的青春之火

在别人的手中传递

即使鸽子落到肩上

也感不到体温和呼吸

它们梳理一番羽毛

又匆匆飞去


我是人

我需要爱

我渴望在情人的眼睛里

度过每个宁静的黄昏

在摇篮的晃动中

等待着儿子第一声呼唤

在草地和落叶上

在每一道真挚的目光上

我写下生活的诗

这普普通通的愿望

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价


一生中

我多次撒谎

却始终诚实地遵守着

一个儿时的诺言

因此,那与孩子的心

不能相容的世界

再也没有饶恕过我


我,站在这里

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

没有别的选择

在我倒下的地方

将会有另一个人站起

我的肩上是风

风上是闪烁的星群


也许有一天

太阳变成了萎缩的花环

垂放在

每一个不朽的战士

森林般生长的墓碑前

乌鸦,这夜的碎片

纷纷扬扬


《黄昏:丁家滩---赠M和B》

黄昏,黄昏

丁家滩是你蓝色的身影

黄昏,黄昏

情侣的头发在你的肩头飘动

是她,抱着一束白玫瑰

用睫毛掸去上面的灰尘

那是自由写在大地上

殉难者圣洁的姓名


是他,用指头去穿透

从天边滚来烟圈般的月亮

那是一枚订婚的金戒指

姑娘黄金般缄默的嘴唇


嘴唇就是嘴唇

即使没有一个字

呼吸也会在山谷里

找到共同的回声


黄昏就是黄昏

即使有重重阴影

阳光也会同时落入

他们每个人心中


夜已来临

夜,面对四只眼睛

这是一小片晴空

这是等待上升的黎明


《你好,百花山》

琴声飘忽不定,

捧在手中的雪花微微震颤。

当阵阵迷雾退去,

显出旋律般起伏的山峦。


我收集过四季的遗产

山谷里,没有人烟。

采摘下的野花继续生长,

开放,那是死亡的时间。


沿着原始森林的小路,

绿色的阳光在缝隙里流窜。

一只红褐色的苍鹰,

用鸟语翻译这山中恐怖的谣传。


我猛地喊了一声:

“你好,百---花---山---“

“你好,孩---子---“

回音来自遥远的瀑涧


那是风中之风,

使万物应和,骚动不安。

我喃喃低语,

手中的雪花飘进深渊。


《传说的继续》 

古老的陶罐上

早有关于我们的传说

可你还不停地问

这是否值得

当然,火会在风中熄灭

山峰也会在黎明倒塌

融进殡葬夜色的河

爱的苦果

将在成熟时坠落

此时此地

只要有落日为我们加冕

随之而来的一切

又算得了什么

--那漫长的夜

辗转而沉默的时刻


《红帆船》 

到处都是残垣断壁

路,怎么从脚下延伸

滑进瞳孔的一盏盏路灯

滚出来,并不是星星

我不想安慰你

在颤抖的枫叶上

写满关于春天的谎言

来自热带的太阳鸟

并没有落在我们的树上

而背后的森林之火

不过是尘土飞扬的黄昏


如果大地早已冰封

就让我们面对着暖流

走向海

如果礁石是我们未来的形象

就让我们面对着海

走向落日

不,渴望燃烧

就是渴望化为灰烬

而我们只求静静地航行

你有飘散的长发

我有手臂,笔直地举起


《无题》 

把手伸给我

让我那肩头挡住的世界

不再打扰你

假如爱不是遗忘的话

苦难也不是记忆

记住我的话吧

一切都不会过去

即使只有最后一棵白杨树

象没有铭刻的墓碑

在路的尽头耸立

落叶也会说话

在翻滚中褪色、变白

慢慢地冻结起来

托起我们深深的足迹

当然,谁也不知道明天

明天从另一个早晨开始

那时我们将沉沉睡去


《无题》 

对于世界

我永远是个陌生人

我不懂它的语言

它不懂我的沉默

我们交换的

只是一点轻蔑

如同相逢在镜子中


对于自己

我永远是个陌生人

我畏惧黑暗

却用身体挡住了

那唯一的灯

我的影子是我的情人

心是仇敌


《挽歌》 

寡妇用细碎的泪水供奉着

偶像,等待哺乳的

是那群刚出生的饿狼

它们从生死线上一个个逃离

山峰耸动着,也传递了我的嚎叫

我们一起围困农场


你来自炊烟缭绕的农场

野菊花环迎风飘散

走向我,挺起小小而结实的乳房

我们相逢在麦地

小麦在花岗岩上疯狂地生长

你就是那寡妇,失去的


是我,是一生美好的愿望

我们躺在一起,汗水涔涔

床漂流在早晨的河上


《东方的想像》 

风中的钢刀灵巧地转动

大坝上的牛羊失踪

树木朝冬天一起鞠躬

绿色租赁给军队

枝干被造成大船时

洪水来临

豪华的时代

在宴请它的客人

铜号、美酒

竹椅上东方的想像

是不落的太阳

悬挂在砖窑上空

工匠们造就的天堂

流星般塌落

情人们睡在回声

那世纪之交的桥洞里

戴天使面具的人们

从桥上走过


《爱情故事》 

毕竟,只有一个世界

为我们准备了成熟的夏天

我们却按成年人的规则

继续着孩子的游戏

不在乎倒在路旁的人

也不在乎搁浅的船


然而,造福于恋人的阳光

也在劳动者的脊背上

铺下漆黑而疲倦的夜晚

即使在约会的小路上

也会有仇人的目光相遇时

降落的冰霜


这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中

有你和我,还有很多人


《古寺》 

消失的钟声

结成蛛网,在裂缝的柱子里

扩散成一圈圈年轮

没有记忆,石头

空蒙的山谷里传播回声的

石头,没有记忆

当小路绕开这里的时候

龙和怪鸟也飞走了

从房檐上带走喑哑的铃铛

荒草一年一度

生长,那么漠然

不在乎它们屈从的主人

是僧侣的布鞋,还是风

石碑残缺,上面的文字已经磨损

仿佛只有在一场大火之中

才能辨认,也许

会随着一道生者的目光

乌龟在泥土中复活

驮着沉重的秘密,爬出门槛


《诗艺》 

我所从属的那所巨大的房舍

只剩下桌子,周围

是无边的沼泽地

明月从不同角度照亮我

骨骼松脆的梦依然立在

远方,如尚未拆除的脚手架

还有白纸上泥泞的足印

那只喂养多年的狐狸

挥舞着火红的尾巴

赞美我,伤害我


当然,还有你,坐在我的对面

炫耀于你掌中的晴天的闪电

变成干柴,又化为灰烬

 

《候鸟之歌》

我们是一群候鸟,

飞进了冬天的牢宠;

在绿色的拂晓,

去天涯远征。


让脱落的羽毛,

落在姑娘们的头顶;

让结实的翅膀,

托着那太阳上升。


我们放牧着乌云,

抖动的鬓毛穿过彩虹;

我们放牧着风,

飞行的口袋装满歌声。


是我们的叫喊,

冰山吓得老泪纵横;

是我们的嘲笑,

玫瑰羞得满面绯红。


北方呵,故乡,

请收下我们的梦:

从每条冰缝长出大树,

结满欢乐的铃铛和钟……


《港口的梦》

当月光层层涌入港口

这夜色仿佛透明

一级级磨损的石阶

通向天空

通向我的梦境


我回到了故乡

给母亲带回珊瑚和盐

珊瑚长成林木

盐,融化了冰层

姑娘们的睫毛

抖落下成熟的麦粒

峭壁衰老的额头

吹过湿润的风

我的情歌

到每扇窗户里去做客

酒的泡沫溢到街上

变成一盏盏路灯

我走向霞光照临的天际

转过身来

深深地鞠了一躬


浪花洗刷着甲板和天空

星星在罗盘上

找寻自己白昼的方位

是的,我不是水手

生来就不是水手

但我把心挂在船舷

象锚一样

和伙伴们出航


《迷途》

沿着鸽子的哨音

我寻找着你

高高的森林挡住了天空

小路上

一颗迷途的蒲公英

把我引向蓝灰色的湖泊

在微微摇晃的倒影中

我找到了你

那深不可测的眼睛


《恶梦》

在方向不定的风上

我画了一只眼睛

于是凝滞的时刻过去了

却没有人醒来

恶梦依旧在阳光下泛滥

漫过河床,在鹅卵石上爬行

催动着新的磨擦和角逐

在枝头,在房檐上

鸟儿惊恐的目光凝成了冰

垂向大地

道路上的车辙

又结起一层薄霜

没有人醒来


《履历》

我曾正步走过广场

剃光脑袋

为了更好地寻找太阳

却在疯狂的季节里

转了向,隔着栅栏

会见那些表情冷漠的山羊

直到从盐碱地似的

白纸上看到理想

我弓起了脊背

自以为找到了表达真理的

唯一方式,如同

烘烤着的鱼梦见海洋

万岁!我只他妈喊了一声

胡子就长出来了

纠缠着,象无数个世纪

我不得不和历史作战

并用刀子与偶像们

结成亲眷,倒不是为了应付

那从蝇眼中分裂的世界

在争吵不休的书堆里

我们安然平分了

倒卖每一颗星星的小钱

一夜之间,我赌输了

腰带,又赤条条地回到世上

点着无声的烟卷

是给这午夜致命的一枪

当天地翻转过来

我被倒挂在

一棵墩布似的老树上

眺望


《另一种传说》

死去的英雄被人遗忘

他们寂寞,他们

在人海里穿行

他们的愤怒只能点燃

一支男人手中的烟

借助梯子

他们再也不能预言什么

风向标各行其是

当他们蜷缩在

各自空心的雕像的脚下

才知道绝望的容量

他们时常在夜间出没

突然被孤灯照亮

却难以辨认

如同紧贴在毛玻璃上的


最终,他们溜进窄门

沾满灰尘

掌管那孤独的钥匙


《空白》

贫困是一片空白

自由是一片空白

大理石雕像的眼睛里

胜利是一片空白

黑鸟从地平线涌来

显露了明天的点点寿斑

失望是一片空白

在朋友的杯底

背叛是一片空白

情人的照片上

厌恶是一片空白

那等待已久的信中

时间是一片空白

一群不祥的苍蝇落满

医院的天花板

历史是一片空白

是待续的家谱

故去的,才会得到确认


《期待》

没有长长的石阶通向

那最孤独的去处

没有不同时代的人

在同一打鞭子上行走

没有已被驯化的鹿

穿过梦的旷野

没有期待


只有一颗石化的种子


群山起伏的谎言

也不否认它的存在

而代表人类智慧

和凶猛的所有牙齿

都在耐心期待着

期待着花朵闪烁之后

那唯一的果实


它们等待了几千年

欲望的广场铺开了

无字的历史

一个盲人摸索着走来

我的手在白纸上移动

我是那盲人


《在路上》

七月,废弃的采石场

倾斜的风和五十只纸鹞掠过

向海跪下的人们

放弃了千年的战争

  

我调整时差

于是我穿过我的一生

  

欢呼自由

金沙的声音来自水中

腹中躁动的婴儿口含烟草

母亲的头被浓雾裹挟

  

我调整时差

于是我穿过我的一生

  

这座城市正在迁移

大大小小的旅馆排在铁轨上

游客们的草帽转动

有人向他们射击

  

我调整时差

于是我穿过我的一生

  

蜜蜂成群结队

追逐着流浪者飘移的花园

歌手与盲人

用双重光辉激荡夜空

  

我调整时差

于是我穿过我的一生

  

覆盖死亡的地图上

终点是一滴血

清醒的石头在我的脚下

被我遗忘


《局外人》

一代人如帷幕落下

下一代人在鼓掌

  

置身于暗处的人

你经历的时间

正得到重视

摸索,于是有光

让一半生命空出来

充满鹤鸣

  

有人在病中游泳

当秋风察看

幼兽小小的脾气

道路加入睡眠

在打败你的光线中

你坚守无名栅栏


《使命》

牧师在祷告中迷路

一扇通风窗

开向另一个时代

逃亡者在翻墙

  

气喘嘘嘘的词在引发

作者的心脏病

深呼吸,更深些

抓住和北风辩论的

槐树的根

  

夏天到了

树冠是地下告密者

低语是被蜂群蜇伤的

红色睡眠

不,一场风暴


《悼亡》

不是生者是死者

在末日般殷红的天空下

结伴而行

苦难引导着苦难

恨的尽头是恨

泉水干涸,大火连绵

回去的路更远


不是上帝是孩子

在钢盔与钢盔撞击的

声音中祈祷

母亲孕育了光明

黑暗孕育了母亲

石头滚动,钟表倒转

日蚀已经出现


不是肉体是灵魂

每年一起再过一次生日

你们有同样的年龄

爱为死者缔造了

永久的联盟

你们紧紧拥抱

在长长的死亡名单中


《波兰来客》

那时我们有梦

关于文学

关于爱情

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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